2007年7月,有着4000年历史的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县地坑院被列为“河南省10大民俗经典”,并被要求加强保护。其实,在此之前,官方和民间封给它的头衔还有许多,“没有建筑师的建筑”、“河南省十大非物质文化遗产”等等。
时间倒退到1976年。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县西张村镇庙上村村民在村里挖出了最后一座地坑院。当时,村子里除了平整的黄土地和零星可见的树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建筑,“见树不见村,见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是当时三门峡农村的典型写照。
2002年之前,当地人描述地坑院的景况时总爱用“在河南省三门峡境内保存较好,至今仍有100多个地下村落、近万座天井院”。如今,随着地坑院的大量被毁,这种描述很少被人提及。随着“退宅还田”政策的执行,经济富裕农民对地坑院的毁弃,河南农村的“地下村庄”的妙景不复存在。
今日的三门峡农村与北方其他农村无异,瓦房、小洋楼连成一片。极个别保存完好的村落不是被瓦房淹没,就是空无一人,“年轻人说那是贫穷落后的象征,现代的家用电器和居家设备放不进去,住在里面怕娶不到媳妇”。
历史的车轮轰隆而过,现代年轻人进一步逃离了地坑院。这场拯救,在历史与现实的落差中逐渐迷失。
2007年8月初,暴雨后的三门峡市有入夏以来难得的凉爽。70多岁的老村长张世固慢悠悠地打扫着度假村。离他不远的是五座经过修整的地坑院,一片寂静。
此时的张世固有着一生中最难界定的身份:门卫、清洁员、接待员、售票员都是他一人。他现任职于“庙上天井院度假村”。这是陕县县政府为拯救地坑院暂时圈起来的几个院子。张世固和同事的职责是保护并光大地坑院的文化含量和旅游价值。这天不是节假日,度假村里空无一人。
在村民眼中,张世固是见过世面的人。数十年里做过一村之长,带村民经历了农村变革的风云变幻。16年前,他的大儿子花2万多元盖起村里最早的瓦房,村民看齐,陆续用瓦房包围了地坑院。
张世固曾跟两个儿子南下广州5年,并能说一点粤语。不过,他也是村里最顽固的老人之一,至今仍旧住在自家100多年前挖的地坑院里。他不喜欢大儿子家的瓦房,“有太阳能热水器的那个,没我的老院舒服,这辈子我就耗在地坑院里啦!”他说。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
张世固不知道谁是“鲁道夫斯基”,他只是常听人说起,有个德国人在20世纪前期写了一本名叫《没有建筑师的建筑》的书,最早向全世界介绍中国的窑洞。书中刊载了4幅从空中拍摄的窑洞村落照片,并称其为“大胆的创作、洗练的手法、抽象的语言、严密的造型”。他后来才知道拍摄地点在三门峡市,说的窑洞就是地坑院。
员更厚,三门峡市群艺馆馆长。张世固在多年前认识了他,同时认识了地坑院的价值。员更厚既是三门峡当地的公务员,又是一位热爱摄影和书法的民间文化人士,很早时就开始对地坑院的研究与保护,对其历史脉络及现存状况,了如指掌。
“河南地坑院是在平整的黄土地上,挖一个边长为10至12米的正方形或长方形的深坑,深6至7米,再在四壁凿挖8至12孔窑洞,选其中一角的孔窑洞挖一条斜向的弯道通向地面,作为居民出入的门洞。其中,门洞正对的窑洞是长辈居住的正窑即主窑,左右为侧窑,按功用分为厨窑、牲口窑、茅厕窑、门洞窑等,依主窑所处东西南北位置朝向不同,地坑宅院分别被称为‘东震宅’、‘西兑宅’、‘南离宅’、‘北坎宅’四种。”员更厚的描述与现实无异,记者看到的庙上村大部分地坑院都是如此。
在员更厚看来,这种以地坑院组成的村落不受地形限制,只需保持户与户之间相隔一定的距离,就可成排、成行或呈散点式布置。这种村落在地上看不到房舍,走进村庄,方看到家家户户掩于地下,构成了黄土高原最为独特的地下村庄。
“在建筑过程中,虽然没有建筑师,但非常科学。”员更厚说,为了防止下雨时水灌入窑洞,在地坑院中间都挖有1个或2个渗井,一般有七八米深,井口直径一米左右,底层铺有50厘米厚的炉渣,供存渗雨水之用。为防止地坑院四周的积水流入院内,四周砌有拦马墙,拦马墙的另一个作用是防止有儿童掉入地坑院内。
豫西地区的居民就是在这种“没有建筑师的建筑”里生活了数千年。
适应社会条件一度“红火”
员更厚的老家也在西张村镇。参加工作前,他一直生活在地坑院里。他说,对地坑院的情感已经融进了骨子里。
员更厚说,河南人所称的地坑院也叫“天井院”,起源于人类早期穴居,距今约4000年,一度是我国黄土丘陵地区较普遍的一种民居形式,特别在豫西、晋南、渭北、陇东尤为集中。
事实上,地坑院结构简单,建筑成本低,只要愿在农闲之时挥镢刨挖,一年半载中便建成一座窑院。地坑院发展最快、建造最多的时期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新中国建立后社会稳定,人口增长迅速,农村家庭子女一般都在5个左右,居所需求很大;但当时社会生产力水平相对不高,农民手中没钱,很少有人能建起砖木结构的房屋。挖凿地坑院除了人工,几乎不需花钱,另外,当地农民主要种植冬小麦和夏玉米两种作物,其收打晾晒需大面积的场地。地下住人、地上打场的建筑可谓是最佳选择。
在宅院内,用作粮仓或牲畜棚的窑洞顶部一般都在场院开有小孔(俗称溜子),以节省人工,直接将粮食或饲料灌入窑内,这是一种古代穴居方式的遗存。
随着时代的变迁,如今“穴居”地坑院仅在河南省三门峡境内保存较好。“根椐仰韶文化资料,有人提出黄河流域建筑由穴居——半穴居——地面单间建筑——地面多间建筑的发展序列。豫西地区属黄河中游,符合发展规律”,员更厚说。不过他也明白,这种穴居的建筑迟早有一天会被更现代的建筑样式取代。
汽车开不进地坑院
1964年,“那时村里除了80多座土坑院,一个瓦房都没有”。村里的张巷丁老人已近八十岁,一辈子住地坑院。院子是他在1970年亲手挖下的,十孔窑共花销120元,现在祖孙三代住在一个院子里。
在员更厚看来,张世固这一生经历的居住方式是典型的“黄河流域模式”:先住自己挖的地坑院,然后大儿子的平房,继而是广州的高楼。不过,张世固最终选择了回归,在广州的高楼里“封闭”五年后,他和老伴又回到了习惯的“穴居”模式。
年轻人觉得老村长坚持住地坑院是顽固;张世固却认为他们有钱后“忘了本”。
张世固说:“上世纪80年代末,村里那时一栋平房2万多元,此后四五万元一栋的平房、10万元的楼房增加了,“新的宅基地批不了,就直接填了老院盖新房”。
生活水平的提高后,许多家庭都买了汽车、拖拉机等,却无法开进地坑院内,所以地坑院尤其不受年轻人的喜欢。
“地坑院非常危险,前几年,一位村民喝酒后骑摩托回家,不小心掉进了家里的地坑院;一位年轻人开着拖拉机不小心,一头栽进一个地坑院里。”张世固说。
在员更厚看来,年轻人不愿意住地坑院的最重要原因是,在他们的观念中,只有穷人才住地坑院,实际上富裕的人家都建砖瓦房。小伙子娶媳妇,姑娘们很看重这一点,如果住地坑院,娶媳妇时就非常困难。
4万农民退出地坑院
这些年,在员更厚和一些人士的呼吁下,一些即将消失的低坑院得到了保护,但更多的却在消亡。
“地坑院如果有人住,一般都能住上一两百年,在陕县100多年的地坑院很多,但无人居住后倒塌得特别厉害,仅在2003年9月29日的一场强降雨,西张村镇地坑院就有600余孔窑洞倒塌。”
员更厚说,一座院占地一般为1-1.5亩地,而建砖瓦房,一户三分地就足够了。“地坑院的占地相当于一般农户宅基地的3~5倍,确实有点浪费”。因而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就极少再有人建造地坑院。
陕县几年前的一项调查显示,陕县辖17个乡镇、262个行政村,人均耕地不足1.3亩。但该县共有地坑院、靠崖院67821处,面积达8.1万亩,废弃院21312处,面积达2.5万亩,并且废弃院的数量还以每年3500处的速度递增。而这个调查结果让土地部门坐不住了。“他们认为情况十分严重,必须整治,退耕还田。”,而这一整治的结果却是地坑院更大规模的破坏。
2003年,国家土地部门在陕县两个村庄搞试点。在员更厚的记忆里,那一次,数百座地坑院瞬间就消失。
试点之后就是大规模的行动。在陕县一些大的村庄最初的地坑院拥有量都在数百,而行动过后,除了一些比较贫穷,实在盖不起房子的村民家的地坑院得以保留外,绝大多数的坑院都被销毁。“推平一座地坑院的成本少则数千,多则上万,都是国家出钱推,农民当然愿意”。
“这一项目已被国务院国土资源部列为重点项目。工程前期为坑院平整,后期路林水渠配套两期进行,总面积近万亩,也就是说,通过宅院桑田的变换,从前炊烟袅袅、世代相传的村落将变成路成框、林成行、田成方的现代生态农业景观”,员更厚说。
在陕县,一度有7万多户农民居住在“地坑院”里。但1993年以后,陕县农民靠发展苹果、烟叶致富,有近4万户农民陆续告别“地坑院”,搬进统一规划的新居住点,且退宅还田1.9万亩。
保护和旅游“两不靠”
老人不赞成旅游开发思路 认为应发动村民自觉保护
庙上村的地坑院,大多有一二百年的历史。较年轻的几座,建造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最后的一座则挖掘于1976年。很少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自己的院落建造于什么年代,他们唯一能够回答的就是“祖上传下来的”。
度假村初具规模
如今,村民们知道,他们再也无权随便摆弄这些“祖上传下来的”宝贝了。“河南省文物管理局于2005年4月将庙上村地坑院建筑群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规定在庙上村禁止废弃、破坏和填埋地坑院,并将其列为河南省十大抢救工程和十大民俗经典。”
现在,“庙上天井院度假村”已初具规模。这个始建于2000年,2003年正式对外营业的度假村的所有权几经变化,“最初是西张村镇政府投资,但不久后就没钱了,2006年卖给县国土局”。
在庙上村,度假村共有五个地坑院,各个地坑院之间有通道相连,其中三个地坑院是住宿用的,每个地坑院中都有一个拥有卫生洗浴设施的窑洞卫生间,住宿用的窑洞内摆放的家具非常古朴,大多是20世纪初的样式。另外还有一个地坑院专门用于游客就餐,有厨窑和餐厅。用于会议的地坑院有几个大小不等的会议室,最大的一个会议室可以容纳80多人。
“个人游”少得可怜
就一个月前,40多岁的西张村镇淆水村村民刘耀春作为承包人从国土局手里接管了度假村。这个原先在三门峡市一家企业做过管理职位的人对度假村的未来颇有信心,“整个度假村连我一共9个人,我接手的时间太短,现在只是试运行,只要发得起员工的工资就行,以后绝对有发展前途”。
刘耀春告诉记者,为了开发和保护好庙上村,各级政府已经投入了60多万元,二期维修改造的10多座已陆续完工,并与一期连为一体。
在员更厚看来,尽管庙上村剩余的60多座地坑院,该怎么保护至今思路不明。员更厚告诉记者,陕县旅游局的人曾请北京大学做规划,但那个规划是纯粹的旅游开发,而不是文化传承,尽管做出来的规划有几寸厚,但有好多缺点,省里的专家都不满意,“规划没通过评审,20万的规划款最后没给全”。
“我们度假村的知名度有限,现在来这里的游客主要是以党政机关为主,个人游少得可怜”,刘耀春说。而为了保持庙上村的原始状态,庙上村绝大多数村民不久将搬到90年代开始建设的新村,余下的地坑院村里也将统一组织维修。“整个三门峡地区像庙村上这样保存完好的村落已经不多了,保护一个算一个”。
有人气才是好保护
但员更厚却不大赞同这种思路,“地坑院是与人、与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如果院里没有了人,保护起来还有什么用,我觉得国家可以鼓励村民自己保护,谁保护得好就把钱拨给谁”。
面对日益消失的地坑院,尽管颇不甘心,但员更厚却十分清楚,地坑院是在社会经济不够发达、人的生活条件低下、自给自足封闭性生产时期人类居住的产物。它的弊病主要是采光不足、出入不便,卫生条件差。随着时代的变迁,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们从地下走向地上,一座座地坑院被垫平,一片片地坑院村落正在被千篇一律的砖瓦房所代替。
“我们总不能为了保护地坑院,让村民们一直生活在原始社会吧!”
记者手记
如今的庙上村,衰败的地坑院已被杂乱无脏的瓦房淹没,“见树不见村,见村不见人”的桃源景象已成追忆。
有些时候,不管现代人如何挽留和哀叹,历史和文化的东西总是逃不过残酷的现实。当人类的脚步滚滚向前的时候,有些人和事情注定会被遗忘。地坑院也一样,事实上,抛弃地坑院的并不是一向被认为是无情和贪婪的人,而是历史。4000年始终只是历史的一瞬,我们总不能让4000年后的人始终生活在4000年前的原始状态吧!
总有一天,曾经在豫西地区盛行的“地下村庄”会被交还给历史。将来的某一天,后来者只能在历史的故纸堆里发掘过去的林林总总。
保护是必须,但如何保护却值得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