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缓缓闭上眼睛，刹那，已是天荒地老。只不过高远的天荒地老，只是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8岁以后，高远会断断续续地在一些夜晚梦到旋转的天空，湛蓝，云朵开成花的模样。那时候还住在大连一栋旧的日式老楼，高远跟父母住在三楼的中间，左边一家有个叫木头的小男孩，早高远半年出生，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五年级的时候右边这套房终于搬来了一个美丽的女子，20岁模样，高远叫她李阿姨，隐约知道李阿姨是上海人，并不情愿生活在这个北方的城市里，大多数时候看起来不快乐。后来李阿姨的门上贴了红红的喜字，小楼里从此就多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男人，他叫徐汉文，高远叫他徐叔叔。徐汉文的容颜高远不懂得描述，可是感觉得到他眼睛里带了一种深深的颜色，陷落在锋利轮廓的脸上。 

    那时住在一起的人是很熟悉很亲近的。夏天的黄昏，所有人喜欢呆在楼下那片小小的青草地上，徐汉文似乎是格外喜欢高远的，不过8岁的一个小丫头，有着海藻一般纠缠不休的长发，快乐而若有所思，嫩嫩的目光，无所顾忌中藏着羞涩。徐汉文喜欢在高原奔跑的时候一把抓她过来，然后伸展开有力的手臂举起来，举到空中，旋转。一次又一次，高远看到了旋转的天空，清脆的笑容水一般泼洒出去，低下头来的时候高远会看到徐汉文额头上一道两道深刻而青春的皱纹，那时候的徐汉文，其实也不过二十几岁，青春风华。

    徐汉文，徐汉文，没有人的时候高远这样叫那个举自己旋转的男人，像是恶作剧，徐汉文是不介意的，恨不能抓了她过来，贴在怀中说：高远，做我的女儿吧，我要你李阿姨也生一个女孩儿，和你一般模样。木头常常笑话高远，给人家当女儿吧，可以吃他家的巧克力。徐汉文家中总有那个城市中买不到的巧克力，不知道什么牌子，都是用了一种深深的紫颜色的亮光色的玻璃纸包装，高远常常会吃到，它们藏在徐汉文的口袋里。这样的时候高远的唇会嘟起很高，长大以后高远知道不过比自己打了15岁的徐汉文，是在是不足以高升到做父亲的辈分。8岁以后，高远在无数次醒来的梦中知道自己喜欢上了那个抱着自己旋转的男人，喜欢上他有力的手臂，巧克力色的肌肤和额头，深深的年轻的皱纹。

    徐汉文和他的妻子李阿姨是在高远读初中的时候回到上海的，20实际80年代末李阿姨接管了一份归属于她名下的产业。高远了解这些事的时候，已经读到高中的末端了，木头始终和高远同班，已经长成一个凛冽青葱的男孩子，并不英俊，只是充斥着明媚的都市气息。最初的旧楼当然已经拆迁，为了和高远一同读高中，木头每天要多坐6站的公交车，连父母也说，木头和高远，现代版的青梅竹马。木头认可一切这样的说笑，高远也笑但不认可。都市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年轻的心早已经事，18岁以后，高远有了170厘米的身高和玲珑静雅的体态，头发依旧缠绕如海藻，由黑转了轻微的栗色，扑散在饱满的额头上，黑亮的眼睛，颦笑孓然。

    高远有了忽然抬起头看向天空的习惯，每一次梦醒后，走出家门，会想看一看或蓝或暗的天空时候真的旋转。当然是静止的，流动的只有浅淡的云彩，没有形状也不再纯白。恍然天空下就浮出一张锋利的脸，额上一道两道的皱纹，明眸深陷。徐汉文，高远把这个名字从心底呼出。

    报考的学院，校址在上海，高远选了服装设计，木头也去了上海。那个9月的清晨两个人一同搭火车的时候木头郑重地对高远说：不许再叫我木头，从此以后，叫我辛小木，要么小木哥哥。高远笑过，静下目光来问木头：你是为了自己去上海的，跟我没有关系对不对？对啦。木头咬牙切齿地把一片刨开的巧克力塞进高远的口中，高远喜欢怡口莲，喜欢那种紫色玻璃纸的包装纸，觉得，跟某种事物有关。大学读的没有什么新意，木头念书的学校离高远有一段距离，于是打很多的电话，木头告诉高远自己喜欢她的小时候，高远在电话里笑，笑好半天：木头，辛小木，小木哥哥，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手机就把挂机键摁了下去。大一下学期，高远在淮海路上找了一家酒吧，名字叫做时光，不怎么起眼，但是那样两个字，高远喜欢，于是应聘过去做了服务生，用敬藤这个名字。中年女老板看到高远的眼神真是喜出望外，天生的冰冷容颜恰随了一屋子熏暖和恍惚。高远晚上上班，6点到10点，刚好赶得上宿舍楼关闭的时间。一年的日子就那么过来了，没有谁打扰高远。木头周末出现在校园的身影适时地阻隔了一些男孩子的视线。大二暑假，高远没有回家，做到了酒吧的领班，赚点小钱。搬出学校住进酒吧后的小楼，一间房子，小小的，但是自由。然后那个晚上，高远的视线飘过转移的门时，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黑色的衬衣没落在暗淡的光线里。高远被定在那一秒的时间里，来到上海两年后，高远终于看到了记忆中不肯退却容颜的徐汉文，自己8岁就爱上的徐汉文。高远在那一瞬间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的善于等待。而有一些事情，等待也许是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