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汉族
住石屋,穿明服,说明语,重义尚武,崇教识礼,如今被称为“屯堡人”的子民们,原来是600年前汉族遗民的后裔,其独特的起居、生活、劳动和文化的源流,更是被称为华夏民族大家庭中汉民族的“活化石”,“硕果”仅存。
那么,这些散布在贵州高原、被称为“屯堡”的石头村寨是如何形成的呢?“屯堡人”又是如何穿过历史风雨,走到了我们面前的呢?
历史的误判:“凤头苗”
100多年前的1902年,日本人类学者鸟居龙藏在贵州开始他的考察游历。行至安平县(今平坝县)郊外某地时,几个打扮既有别于当时的汉族,又不同于附近少数民族的妇女引起鸟居的注意。这是什么民族?一些当地人告诉他,这是“凤头鸡”。
翌年,鸟居龙藏的同事伊东忠太在安平也注意到这个特殊的人群。他问地方官员,官员回答是“凤头苗”。镇宁知州还以工整的小楷在信笺上简要解释了“凤头苗”与一般苗族的区别——“黑苗头裹青布帕,身穿青短衣,腰系青布裙,短而无花,项带银圈,赤足无鞋;花苗头裹花帕,身穿花短衣,腰系长裙,绣五色花,项耳均带银圈,赤足无鞋;凤头苗头裹五色布,高而长身,发前系,往上梳,身穿汉人衣,足穿花鞋,白布缠肘;独家苗……”后来,这张信笺被仔细收藏,保留至今。
所谓“凤头鸡”、“凤头苗”,其实就是地道的汉民,600年前遗留下来的汉民“活化石”——屯堡人。
由此可见,对屯堡人的误判,在100多年前就已经存在。姑不论当时社会对屯堡人的接受程度,我们至少可以推断,屯堡人的圈子和一般汉人之间的相互隔膜在那时已足以造成对屯堡社会的陌生和不解。
直到今天,我们走在屯堡乡间,仍然感到新鲜的是:同是一个民族,在600年后,文化竟会发生这样的外化差异!虽然深入其间,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同一文化渊源的种种熟悉和亲切。穿着当下时髦装束,身处施耐庵、罗贯中同时代服饰的包围中,想想自己600年前的祖上也是这般打扮,我们不能不心生震撼。
朱元璋撒下的棋子
今天的屯堡人聚居在安顺市所辖平坝县、西秀区、镇宁县一带,人口大约20余万人。翻开屯堡村寨分布图,我们发现,这些特殊乡村主要沿当年的黔滇驿道呈团状分布。在贵州,安顺位置正处腹心要害,就像棋盘上的天元,落子非同寻常。屯堡,就是这样的一枚枚棋子,被600年前的朱元璋撒落并钉在了这里。
我们是在一个秋日开始对屯堡的走访的。满眼所见,一片金黄。
14世纪初叶,蒙古英雄铁木真、忽必烈创下的元帝国在旱灾、蝗灾、瘟疫与暴政的腐蚀中走向衰落,群雄四起,民变不断。
1368年正月,动荡中催生的乱世英雄朱元璋在他40岁这年正式登基,成为历时276 年的明帝国赫赫有名的开国之君——明太祖。同年7月,朱元璋的大军攻陷元大都,元顺帝弃城北逃。中国历史上又一次改朝换代在血腥风雨中逐步完成。
几年后,江山初定的朱元璋眼里只剩下最后几枚钉子——盘踞在云南的元梁王巴匝瓦尔密是其中非常死硬的一枚。
巴匝瓦尔密是元顺帝北逃后,元朝遗留在西南的军事势力。此前,羽翼未丰的朱元璋曾向对方摇晃橄榄枝,先后七次派出使臣,希望元梁王放弃对抗,向明投降。但巴匝瓦尔密没有理会这位出身贫寒的新君主,甚至多次处死朱元璋的使者。
朱元璋克制着内心的暴怒,冷静地等待时机收拾巴匝瓦尔密。
1381年(明洪武十四年),威名远扬的明军相继收服四川、贵州地方势力,自负的巴匝瓦尔密一连失去东、北两面屏障。
拔掉云南的时机来了,已经54岁的朱元璋决心以武力拔掉这根眼中钉。这年8月,朱元璋精心挑选了三位战功卓著的爱将——主帅傅友德、左将军蓝玉、右将军沐英率领30万大军兵分两路向西南进发。
从动员出发到攻入昆明,30万明军以不过百天的闪电速度把梁王的部队一举摧垮,巴匝瓦尔密夫妇被迫自杀。云南境内的元朝残兵全部消灭,其余地方势力也先后归顺。
翌年,作为地方最高指挥机关的贵州都指挥司和云南都指挥司建立。朱元璋的势力填补了西南这片空白。然而,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如何保持云南的长期稳定,才是朱元璋最担心的问题:“朕观自古云南诸夷叛服不常,盖以其地险而远,其民富而狠也……”
在他看来,西南变乱的根源并未根除。因为中央王朝在此地没有固定的势力可以长期震慑、压制当地各路豪强。在靠刀把子说话的时代,实力是最主要的筹码,朱元璋不想让无数兵将鲜血换来的大局又变成权力的真空。
朱元璋决定,把足够强大的军队留在云贵高原,威慑四方。帝国当局还派员开筑宽10丈、以60里为一驿的道路,把云贵川三地的交通连接起来。并在要害地区,屯兵驻守,建立卫所。这个决定改变了数十万人的命运,来自江南、中原的精锐部队沿着横贯云贵高原的咽喉要道次第布防,按照明军的编制驻扎下来。
曾经在云贵高原艰苦作战的将士们开始拿起锄头,开垦屯田。20万明军按“三分守城,七分屯耕”计算,至少有10多万人加入垦荒的行列。
时光流逝,特别是朝代更迭,当年的军人慢慢变成了地道的农民,当年的军营也变成了一个个村寨。但当年屯军留下的印迹就像染上衣衫的湛蓝,虽经年年浆洗依然若隐若现。
凤阳汉装与大脚女
“人是衣裳马是鞍”,最能让人分别人群特征的莫过于服装了。
屯堡文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当地妇女的装束。屯堡女人的衣着被称为“凤阳汉装”。很多学者认为,它具有明代服饰的显著特征:大开襟的长袍、一尺来宽的大袖子上有五色的彩线绣出各种花纹滚边。长袍两边开叉,长及小腿肚。
在屯堡的乡间,只要你信步走入任何一个寻常家庭,都会看到同样身着这样长衣大袖的妇女——她们服装的颜色有蓝色、绿色、藏青、藕荷色,这些与城市里迥异的服装总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忍不住有去试穿的愿望。让我们疑惑的是,看过了这么多五彩的衣裳,竟没有一件是红色的。老人们说:“过去,只有结婚时,上轿那天,新媳妇才能穿红色的嫁衣,叫做‘喜衣’,一生只有那么一次。”不过,相比起来,青年女子衣服的颜色较为艳丽,老年则稳重、朴实。因为长期的劳作,妇女的长袍外还常年系着蓝色的围腰。腰间有一根两米多长的黑色丝绸系腰,裤子过去常作蓝色,如今也就随便穿了。
屯堡妇女的鞋是很讲究的,夏天着布凉鞋,其他季节则着花鞋,鞋为布底,鞋尖上翘呈倒勾形,鞋帮大多以蓝色、青色、绿色为底,上绣色彩斑斓的花鸟鱼虫,布凉鞋两侧镂空,花鞋有两层白布卷成高统连着鞋帮,里面穿任何颜色的袜子都看不出来。屯堡村寨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农村人进城来,黄泥裹脚大花鞋。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屯堡妇女的这双花鞋了。
九溪老协会的王厚福告诉我们,明朝洪武年间,屯堡军队远征西南,跟随而来的屯堡妇女要踏过山野丛林,定居下来,又要从事农业,为了方便,屯堡的妇女都不缠足,因此外面的人也把屯堡女子称作“大脚女”。
关于“大脚”的来历,还有一个传说。某年元宵,朱元璋的夫人马皇后出宫观灯。兴高处,一只脚露出罗裙,马皇后素未裹足,一双脚硕大无朋。观灯百姓见了,轰然大笑。马皇后勃然大怒,遂撺掇朱元璋把嘲笑她的应天府的百姓充军到云贵高原,并且命令他们的女人也不得缠足。
但现在的屯堡人更认同另一种说法,当年的屯兵军士多来自朱元璋的故乡安徽凤阳,这些军人对随同朱元璋出生入死的马皇后极为尊敬,马皇后不裹足,军汉的老婆们也引为时尚,纷纷扔掉裹脚布。
确实,在我们所走过的屯堡村寨,除了云峰八寨的少数老年妇女,其余村寨的老人都保持着天足。对此,王厚福说:“主要是职业不同,云鹫山那边大多是生意人,不做农活,加上清朝以后受到外来习俗的影响,也就包了小脚。”
屯堡妇女的头饰也别具特色,结婚前,女子都是一根大辫子,头上也不作任何装饰。从结婚那天开始,头饰就变了,先要请人开脸——将额上的汗毛和头发拔去一、二厘米,这样从额顶到脑后包上青(黑色)布才好看。眉毛要拔成八字眉。然后,把两鬓的头发搓成两绺,倒挽上去,盖住大半个耳朵,脑后的头发挽成圆髻,也被称作:巴巴纂。髻上罩着马尾编成的圆网,再用梅花管簪固定好头发和圆网。这样的发型在屯堡叫做三绺头,也被称为平头。据说,妇女们年轻时梳头,每隔一个月要拔一次头顶上长出来的碎发,到了五十来岁就是不拔,头发也不会长了。屯堡妇女头上包的布也有讲究,年轻妇女爱包白帕子,说这样好看,年老的常常包青帕子,这样显得庄重。吃酒时也要包青帕子,遇上办丧事,则要包白帕子,表示哀悼。
过去的屯堡妇女几乎没有戴金首饰的,耳朵上吊着银质的耳环,指头上也是银戒指,手腕则戴有银质或者玉石手镯。结婚时,亲戚朋友送的手镯全都要戴上,戒指最多戴四个。王厚福1956年结婚,亲戚朋友送了十多对手镯,妻子一直戴到手臂上,叮当作响,煞是好看。
“四清”运动开始,屯堡的大袖子被剪,梅花管簪和玉手镯被砸,许多屯堡妇女被迫改装,穿上了普通汉族妇女的服装,也有的妇女不愿改,就把大袖子做小,把长袍剪短,大体上还维持着过去服装的式样。一开禁,妇女们的长衣大袖又上身了。老人们都还记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一位外出的屯堡人穿着红色卫生衣到田里做农活,全村人都奔走相告围在地头看稀奇,说:“村里来了个‘红人’。”
屯堡衣着的考究造就了一批针线活路精湛的妇女,九溪82岁的张宋氏和71岁的王张氏就是村里人们公认的高手。
张宋氏的家在小巷深处,石头砌就的院墙内,架着一口直径近一米的大铁锅,一家人正忙着炒葵花籽,原来家里有喜事,老人的孙子要结婚了。听说我们要看绣品,她就一面答应着,一面进屋去拿。
眼前的这两块绣片确实精工细作,老人说是自己当小姑娘时绣的枕头花。绣片不大,历经六十多年依然色泽鲜艳,花枝上的蝴蝶展翅欲飞,石榴、桃子鲜嫩欲滴,最别致的是附在枝上的那只蝉儿,微微拱出,墨绿的身子,半透明的翅膀,好像让人听到了飞翔的声音,几十年前灵动的一瞬化作了布襟上的永恒。老人小心地捧着,眼神中充满了对往昔的神往。尽管岁月老去,张宋氏的针线包始终不离身,村里还常有人来央求她做件大袖子。我们知道那不老的技艺始终扎根在老人心里。
古稀之年的王张氏依然还在帮人缝棉衣,人人都夸她的针脚细。从中所嫁来,她就继承了一套娘家精细的女工。那时候,就连在安顺的屯堡人家都要找她缝。缝棉衣先要把大袖子做好,再在里面镶上新鲜的棉花,棉花要铺得均匀,否则就不暖和,也不能镶得太厚,看起来就笨重。王张氏还以快工出名,过去,她一天可以缝一件大袖子,小袖子能缝三件,还要人家穿起来合适。王张氏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缝就是50年,就算一个初生婴儿也已界中年。老人也不知道究竟还能做多久,只要能动就做下去。
屯堡男子的衣着变化远远胜于女子,每一个时代,他们的衣着都留下当时的烙印,清代以前穿长衫没有领,系布腰带,用青布裹头。清代也曾经穿过当时的衣服,留过长辫。如今,老人们有的还穿着蓝布长衫,有的穿着中式衣裳,更多的年轻人身着西装、茄克,和屯堡以外的城市人、农村人没什么两样了。
在屯堡做过十年研究的贵州画家沈福馨认为,屯堡男装的多变,和男子与外界交往大大多于妇女有关。
在屯堡,读过书,工作过的妇女都脱下长衣大袖,她们希望和城里的女孩一样穿着时髦的衣裤走街串巷,只有那些在家庭田间操持的妇女还执着于祖辈留下的这身衣裳,抑或是挑着茶叶进城做买卖的妇女,为了显示茶叶的正宗,还保持着长衣大袖。再过几十年,当这些最年轻的长衣大袖都老去,我们不知还能从哪里寻到这象征着屯堡的旧迹。